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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爷白石:从“囚徒”到省纪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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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6(4)

    白刚见过这个人,知道他是公社的副主任。他觉得把钱、粮票交给他,当着这么多人他是不好抵赖的。这下倒把那个副主任将住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想白刚说的在理,自己也不好发脾气。

    钱是不能接的,多了少了自己不是也担嫌疑?可是看到那几捆扎得整整齐齐厚厚实实的粮票:他觉得一个劳改人员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又不甘心不过问。愣了一会儿回头喊道:

    “白一村的人呢?你们躲在后面干什么?来个人数数他的钱和粮票。”

    白刚一看这个问题解决了又急忙把箱子从屋角搬过来放在炕上灯亮的地方说:“这箱子有许多材料,处分决定、申诉说明,许多问题的详细情况都在这里,你们尽可以搜查,但是不要弄乱弄丢。你们要拿走也可以,但是要打收条写详细。”

    那个副主任没说话但显然他也觉得这是个问题,回头看了看,发现了民兵副连长二愣和女民兵排长王玉芹,知道他们俩都是民兵干部又念过中学有文化,便说:“你们两个仔细检查一遍他的材料,把有问题的挑出来。”然后又对其他**声命令说,“搜!把屋里的东西全部搜查一遍。”一个小厢房屋除了一铺炕以外,地下站不下几个人,屋里又折腾得乌烟瘴气,他说完便出去了。

    人们又劈里扑通地翻腾了起来。把褥子被衣服都抖了一遍又一遍,把包袱里的东西也全抖了出来。两口盛粮食的缸里也用棍子搅了又搅,就差把粮食倒在地上了。屋子太小,白刚用木棍和秫秸秆就着椽子在空中扎了一个有半间屋大小的幔子,把大量的书和穿不着的衣服、用不着的农具、炊具等等都放在了上面。有些是常年不动的东西,这回都弄了出来,扔了满炕满地。炕上的人没的折腾了,便掀起炕席一遍遍地查看,用脚一块块的踩炕面上的坯是不是活动,以察看是不是往炕洞里藏了什么东西。

    白刚对这一切都不管了,也管不了,只好任他们天翻地覆地去采取“革命”行动。钱和粮票数的咋样他也不管了。他只眼睁睁地死死盯着那些材料,这才是他的命根子啊!那些无中生有、驴唇不对马嘴的处分材料,自己一次次针对不同情况写的申诉材料和具体问题的说明,个人的自传,历次运动里涉及事件的说明和抄录的组织上的结论,十几年劳改中的鉴定和奖状等等,都在这里。他是决心要翻案的,这些便是他翻案的依据和证据。这些弄丢了,申诉材料都很难写,翻案就更难了。这些虽重要但是不怕检查。

    他最担心的还是皮箱底层里那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底稿,那是劳改时偷偷写成的。他为这部书稿付出了多少心血啊!怎能让它毁于一旦!这部书是写大学里地下斗争的,里面有国.民党特务污辱谩骂共.产党和共.产主义的话,如果按照当时流行的断章取义、无限上纲的办法,寻章摘句地挑出一些特务谩骂的话来,谁能受得了啊!所以他暗暗祈求最好不被发现,一旦被发现最好能想法阻止他们抖搂出来或张扬出去。

    他得感谢那位公社副主任选了这两个他认为可靠的民兵连、排长来检查,尽管这两个人也会忠于他们的职守,但总不会对他蛮不讲理吧!所以每当他们拿起一份材料,他便详细向他们说明情况,这材料是说什么的,有什么重要性。这样一方面取得他们的理解,一方面尽量拖延时间,别人没的折腾了只等他们两个时他们便会着急了。这两个一直对他存在谜一样想法的人,看着那些难得的材料,听着他的解释,简直就像看一部奇特的小说一样那样入迷。

    但终于把底上的材料翻完了,图穷而匕首见。仅仅有一层布覆盖的小说底稿终于被发现了,二愣轻轻把那层蓝布掀开一角,排列的整整齐齐一摞一摞的稿纸便呈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什么?”白刚轻轻地说:“那是小说底稿。就是‘二一歇’时我给你们讲过的地下斗争故事。”这时他看到了王玉芹那奇异的询问的眼睛,好像是说:“为什么藏起来?”他又解释说:“劳改时不准写书,为避免被人发现放在了底上盖起来。”

    两人看了前面几页,一看的确是小说,正在好奇地看写的是什么。这时人们已把这屋子里角角落落犄角旮旯都翻了个底儿掉,就差掘地三尺了,也没找到犯禁的东西,也没找到上纲的借口,人们都愣了起来。公社副主任在院里催促二愣和王玉芹说:“检查得怎么样了?”他俩一看人们都在等他们俩,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赶紧说:“完了,完了。没发现什么!”说着便朝外走。

    白刚一见人们要走,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把材料放好,把箱子盖起来。正想收拾东西,听见公社副主任喊道:“去两个人把他带走。”这一下白刚又懵了:“不是清查吗?没查出什么问题来,为什么还要带人?”可是这是没法说理的。两个民兵让他走,他说:“等等!我给我儿子找几件衣服。”他不知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多长时间。他要给孩子把衣服、用的东西准备好,让他去找他大妈。他含着眼泪安慰了在恐怖中战栗颤抖的孩子,然后又赶紧擦干了眼泪,跟民兵走了。

    在白刚这里折腾完以后大队人马立即奔赴西邻洪光家。洪光两口子早已穿好了衣服在黑暗中等待着。一会儿听见正房后门敲得丁当山响。正房是洪光的三叔住着。三叔年老耳聋,早就睡觉了,他并没有听见白刚那里的响动。听见大声敲门,还以为是洪光回来了,生气地喊着说:“你这是干啥?总是毛手毛脚的不会轻点!”外边人一听差了壶,还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呢!也生气地喊叫:“快开门!我们是大队、公社的,快!快!”三叔急忙开了门,来人忽拉一下子涌了进来喊叫说:“洪光在哪里?”三叔不知洪光又犯了什么事,吓得哆哆嗦嗦:“厢房!厢房!”


[发表时间:2015/2/16 9:3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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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6(5)

    洪光听见正房的对话以后,两口子没等敲门便主动开了外屋门在门口把着门扇等着。来人凶神似的瞪着大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谁是洪光?”洪光讥讽地反问说:“这屋就这两个人,你说谁是洪光?”公社副主任说:“嗬!你还挺横啊!你犯罪了知道不知道?人民的铁拳是不允许你这么猖狂的。”

     “我犯罪有国法制裁。你们三更半夜私闯民宅,这叫干什么?”洪光气得两手发抖,声

音也有些发颤,但还是高声和他们辩理。副主任说:“我们是公社的!……”没等对方说完,洪光便打断了他:“公社的就能半夜私闯民宅吗?”副主任生气地说:“好啊!还不老实,早知道你这个头难剃,今天倒要看看你有多硬。来人哪!让他滚开,搜!”两口子紧抓着门扇不让进:“你们干什么?有搜查证吗?”

    几个小伙子上来把他俩推开,他俩看抵挡不住便赶紧往里屋跑。想把守里屋门已经来不及了,彭其媛一下跳上了小板柜,坐在了上面,高声喊道:“我是国家革命干部,这东西是我的,你们没权力搜查!”洪光也在前边左突右冲地阻挡着,两口子一起护着这个板柜:“谁给你们的权力半夜私闯民宅?”

    几个小伙子上来对洪光又推又打。彭其媛急得立起来站在板柜上高声吼道:“你们不能打他!他是残废,战争中多次负重伤,现在身上还有两颗子弹。这儿有没有武装部的人?县武装部让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你们不知道吗?武装部的人呢?”这一嗓子还真把人们镇住了。人们停止了推搡,等待着。公社武装部长出来了:“我是武装部长!你们没权力拒绝搜查。”

    彭其媛把县武装部给公社武装部的复印件掏了出来(原来她早已准备好了),从柜上递给洪光说:“给他们看看。”武装部长接过去看了一下,这信他早知道,没当回事。什么功臣不功臣的?彭德怀怎样?贺龙怎样?不是照样挨斗?过去把它扔在了一边了。可是县武装部专门写了信,这事也非同寻常啊!准是有点来头的,这要是把人打坏了,他要担责任的。说话便也软了下来:“没人要打他,是他阻挠大清查,你们赶紧躲开!”

    两口子还是喊叫着说他们没权力搜查,公社副主任沉不住气了,觉得在这么多民兵面前也太丢脸了:“不要给脸不要脸,赶紧躲开!”他指了指彭其媛,“你赶紧给我下来!”一看两人还是喊叫着横推竖挡,便命令说:“把她给我拉下来!”几个民兵上去抓胳臂拖腿的把彭其媛拖了下来,把洪光也推到了一边。两口子大喊大叫地抗议,搜查的人也训斥责骂不止。

    一时间喊叫声责骂声搅成了一团,乱成了一锅粥。终于把箱箱柜柜炕上地下翻了个乱七八糟,满炕满地都是衣服家什,被人们的大泥脚踩了个稀巴烂。临了副主任还发出了命令,要把洪光抓走送大队批斗。彭其媛说:“他身上有伤,武装部有话,他不能去,有啥事我顶着,我去。”说着便迈开大步嗵嗵地往前走。她想好了不让洪光去更好,一定让洪光去她也要去,以便保护洪光。终究她还是革命干部,和村里干部都处得很好,就是公社干部有不少到地区看病也求过她,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公社副主任和武装部长交换了一下眼神,谁也没说什么,默认了。拉着队伍一起到了大队。大队院子里批斗会的阵势已经摆好了。两张三屉桌一顺摆在一起,上面放了两盏马灯,算是主席台。桌子后面是两条长板凳。本村的、外村的不少人已经等在那里,单等洪光一来批斗便马上开始。

     公社书记和村支书大炮在这里坐镇,以防人们走散。人们正等得着急,没想到彭其媛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一见这阵势便明白是怎么回事,高声喊道:“这儿有没有公社的领导?”公社书记问大炮:“这是什么人?”大炮在公社书记耳边小声说:“洪光的老婆,地区医院的大夫。”

    大炮一说,公社书记便明白了,他知道这个人。他家孩子的姥姥生了个瘤子,去地区医院动手术时,还是让大炮和这人说说,人家给安排了吃住,并且给找了好医生。但是在众人面前不能提这些事了,仍然是十分严肃地说:“什么事儿?”大炮在一旁小声说:“这是咱公社书记。”

    彭其媛恭恭敬敬地把信的复印件递了上去说:“公社书记在这儿更好了,请你看看县武装部的一封信。公社武装部早收到了这封信,是我亲自送到武装部的。洪光是残废,现在身上还有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两颗子弹。军委首长都知道,关照地方上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他是军队的人,地方上不能随便批斗他。现在他走路都走不了,批斗顶不住。要批要斗我顶着,他的事我都知道。”

    军委首长都知道这话是真的,因为洪光在战斗中敢打敢拼是出了名的。说也奇怪,他从一参加工作打游击起,就在极为残酷的地区作战,以后到了第四野战军更是净打大仗恶仗,惨烈的四平攻夺战,辽沈战役,平津战役,他都是在连营长岗位上带头冲锋陷阵,勇敢杀敌。双方死人无数,他虽多次负伤,但却保住了一条命。

    尤其是在平津战役中,强攻一个大城市时,就是他率领先锋营首先攻入敌人的司令部,活捉了敌人守城最高指挥官——警备司令,四野首长当时都接见了他。

    建国后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以后调到一个特殊兵种的司令部担任重要职务,可惜好景不长,就是这样一个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知识分子也没能逃脱厄运,很快打入了另册。他做地下工作和打游击时在他引导下参加工作的人,有好几个早都成了将军,他现在却成了民兵都可以随便踢打的阶下囚。现在他的老首长和在他影响下参加工作的将军,不少都在军委总部工作。


[发表时间:2015/2/16 9:4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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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6(6)

    至于关照地方保护他人身安全这句话却是含糊其词,有些夸大,是在那种危险的时刻玩了小小的一个花招。实际情况不是军委首长,而是军分区一位领导曾是洪光领导下的一位副连长,县武装部长曾是这位军分区领导的警卫员,军分区领导曾向他关照过。“文革”时期县武装部是县里的最高权威部门,说话是算数的。不管怎么说吧!终究是有位权威人士关照过,有信为证。

    公社书记听了彭其媛的话犹豫了一下,但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失去了威严,便说:“那不行!只要能走就得来。”正这时搜查的大队人马回来了,公社副主任和武装部长到公社书记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公社书记说:“什么?病了?瘫在那里啦?不行!抬也得抬来。”然后对大炮说,“你带人把他弄来!”

    “公社领导去那么多人都没弄来,我们能弄得了?他都瘫了,有个好歹的我可担待不起,你看这斗争会是不是先不开了,只要他好了那还跑得了他?什么时候开不现成?”大炮不仅不去,还当众出了个馊主意,这一下涣散了军心。

    外村的一看,人家本村的都不想斗,咱是斗个啥劲儿?都给他们忙活多半夜了,咱还傻等着干啥?一个个捅捅咕咕,便陆陆续续地往外溜。本村人看外村人溜了,要批斗就得自己打头阵,便也溜开了。院子里只有两盏马灯,四外都是黑乎乎的,起初还没引起领导注意,等到大半个院子都空了,这才发现了问题。公社书记忙喊:“别走别走,怎么人都走了?大炮!快拦住他们。”

    大炮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用他特大的铜嗓门喊叫:“谁让你们走了,啊?这儿正商量事呢,你们咋都走啦?都给我站住!”他这一诈唬不要紧,连原来坐在那里眯着眼睡觉的都知道人走了,便也拎起小板凳往外跑。实际大炮也没有真拦截,他正希望这会开不成呢!他越诈唬得紧,人们越跑得欢。

    会是开不成了。大炮回去找公社书记说:“紧拦慢拦的就剩这点人咧!你看这会……”他只说了半句便打住了,两只眼睛紧盯着公社书记的脸,看看书记没有发脾气的迹象,才说出了下半句:“是不是另找个时间开?”公社书记无可奈何,也只有找个台阶下了:“那就另找时间吧!”不管公社书记为挽回面子怎么气势汹汹,批斗大会还是被搅散了,洪光总算胜利了,白刚也沾了他的光,不用陪斗也让他回家了。但是由于这次的胜利,洪光的难缠也更出名了。

    但是,就在这以后不久,县里来了一辆大卡车,让洪光立即上县里去学习。洪光死活不去,几个人把洪光连拉带扯拉到门口,往车上一扔就开走了。一家子哭哭啼啼又喊又闹也无济于事,车上还有许多人,全部拘留起来去集训。

    这也应了一句老话: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发表时间:2015/2/16 9:4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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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7(1)

    就在大清查这个可怕的夜晚,吴玉萍同时也在经受煎熬,不过他是在奉命清查别人。

    夜漆黑,庄户人家睡得早,即便是有事不早睡,也舍不得点灯熬油。吴玉萍的房东大娘,就常在黑夜里不点灯,照样搓麻绳或是纳鞋底,困急了摸着黑铺好被就睡。

    这天夜里吴玉萍他们几名工作组员也在摸黑却不睡。不点灯不是为省灯油,也不是搓麻绳,他们龟缩在火炕上等待任务。因为上级传达这次行动必须极端秘密,不许走漏风声,所以摸黑等着组长去领任务。至于是什么任务他们也蒙在鼓里。

    这天夜里房东大娘也没睡着,人老了觉就少了。她搓了会子麻绳想倒头就睡,可是偏偏就是睡不着。她想这是咋咧?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是为一件心事缠绕。工作组两男两女经常黑夜在她家开会,男的住在别处,总是开完会就走,顶晚也不过二更天,今天都快三更了,怎么还没走?而且开会总得点灯熬油地说话啦,怎么今天听不见动静?也没有灯光?男男女女的摸黑在屋里猫着干啥呢?越捉摸越睡不着。

    这时月亮已偷偷从东边爬上来,大娘趁着微弱的月光悄悄地溜下炕,轻轻移动着小脚到了西屋门前。从门帘子缝里往里一瞧,屋里黑着,透过月光只见三个人都在炕上缩着身子靠着被褥眯着。两个女的在西边,一个男的在东边,中间放着小炕桌。大娘心里纳闷,这是干什么?另外那个人呢?出了啥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东屋,倒在炕上更睡不着了,总在心里嘀咕,听着外面的动静。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听到庄外有狗咬的声音。深夜,这狗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只要一个咬,其他的狗便都会响应。要是听不到什么动静,它们发现是一场虚惊时,便会自动停歇下来。如果发现确有动静而且越来越近,它们便会像疯了一样,使出全身的力气不停地狂吼,吼叫得使人心惊肉跳坐卧不宁,今天这狗就叫成了一团,越叫越厉害。大娘再也躺不住了,便坐在炕上仔细辨别外边的动静。忽然从狗叫声中又听到了许多脚步声,腾腾地直奔这院来了。栅栏门哗啦响了一下,门上那条铁链子解开了。大娘急忙从纸窗扇当中镶的那块小玻璃往外看,只见工作组的老郝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走进院子去了西屋,又听到西屋里哗啦啦丁当当地响了一阵。

    深更半夜他们这是闹啥哩?大娘止不住好奇和担心,又悄悄溜下炕踮着脚到西屋门前偷看。这时屋里点上灯了。她一看不要紧,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只见炕桌上放着一堆尖刀(是匕首,大娘不认识),他们要干什么?大娘再也不敢往下看,连忙回屋。心里扑腾脚下不稳慌慌张张地一下竟踩到了柴草上,柴草窸窸窣窣作响。

    老郝正布置任务,忽听门外有动静,拿起一把匕首一个箭步蹿到门外,喊了一声:“谁?”看了看却没有人,外屋门还关得好好的。因为任务紧急,又赶紧回屋布置任务。原来大娘一听柴草响知道要坏事,便干脆趴倒在柴草堆里,外屋黑乎乎的,她已被柴草掩盖,老郝没有看见。等他们又布置起任务大娘才偷偷地一点一点地爬到东屋,躺在炕上心里还一劲扑腾,一夜再也没有睡着。

    今夜西屋的人们心里也十分紧张。吴玉萍虽是副组长,对任务却一无所知。只是老郝走以前告诉她全组集合在一起等待任务,还宣布了三条纪律:“领任务以前谁也不许离开这个院子;任何人也不许和外人交谈;这是一次特殊任务,不准任何人请假。”老郝布置完就上公社去了,吴玉萍的任务就是看住大家不许动。她心里实在纳闷,什么任务这么神秘?可是也不敢和人们议论,更不敢乱猜测,谁也不愿意说话。

    慢慢地那两个小青年便睡着了,她却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从今天晚上情况看,这阶级斗争的弦越发地紧了。她自己暂时总算安全了,可是只要形势一紧她就牵挂着白刚。他虽然摘帽了,但处境仍然和五类分子一样,甚至比五类分子还显眼,在县里公社里都是挂号的,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要触及到他。他上有老下有小,儿子才几岁,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活呢?她的心又抽紧了,眼里涌满了泪水。怕别人发觉,忙把头巾拉下来挡住眼睛,佯装睡觉。

    听见院里门响,吴玉萍连忙起来,把油灯点上,叫醒了那两个人。这时老郝带着人进来了,把一袋子匕首哗啦啦倒在桌子上。一见这些吴玉萍更紧张了,这是要干什么?心里顿时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老郝严肃地说:“坐好!开会。公社传达了省里的部署,今夜十二点全省统一行动,向阶级敌人猛烈进攻——开展大清查。咱村重点人都定好了。咱们四个人分两个组,大队再抽六个人配合,每组五个人,大队还有人等着呢!”然后讲了要求纪律,最后从桌上拿了一把匕首举起来给大家看:“这是武器,公社统一发的。有敢违抗者,这个就是后盾。”

    吴玉萍心情紧张,一直没说话。两个小青年倒兴奋起来了,成强上去就要抓:“这是啥新式武器,咱瞧瞧!”老郝制止说:“别动,小心扎着你。”黎娟带着好奇的微笑,瞅着这个四不像,黑不溜秋的东西说:“这叫剑吧?怎么没把儿呢?”老郝说:“这叫匕首,这东西都是临时赶任务突击出来的,还来不及打磨,上面有不少毛刺。在那儿领的时候有人莽撞,上去一抓手上就扎破了好几处,还没有见着阶级敌人呢,自己先流血了。每人一把小心拿着,先用砖头打磨一下,不要扎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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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玉萍小心拿起了一把,的确上面净刺儿,这叫啥匕首啊!说是刺刀不是刺刀,说锥子又太粗太大。不过尖上倒是打磨了,给谁攮一下子不死也得闹个窟窿。公社怎么还发这个呢?万一哪个人莽撞一时火起给谁一下子那还了得?这时脑子里迅速闪出一个图像:白刚和儿子正面对这把匕首。她的心乱了,手也抖了,没有拿稳那匕首,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下。老郝奇怪地看着她:“怎么啦?扎手咧?”吴玉萍极力地镇定自己:“没扎着,这东西刺太多了。”


    这时成强已从院里找了几块砖头,人们立即磨了起来。磨了一会儿老郝又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大包一号电池说:“大家把手电全部换成新电池,换完赶紧走,村里人还在大队等咱呢!”到大队分组时老郝、吴玉萍各带一个组。吴玉萍和成强在一组,村里干部是治保主任,还有一男一女,都是民兵排长。他们一行五人从大队出来,一直插入小后街,快到村边了,只见一所孤零零的旧房立在那里。民兵女排长悄悄告诉吴玉萍说:“就是这家。”


    吴玉萍心想这是一户什么人家呢?是土改时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女排长却接着说:“他家姓李,在这村算是小户,外姓人。他们两口子都在外头教中学,被打成夫妻右派赶家来了,摘帽以后又经常告状不老实。所以村里决定他家是清查重点。”


    吴玉萍听了夫妻右派心里咯噔了一下,脚下一个不稳,一下子打了个趔趄。女排长马上扶住她说:“怎么咧?不好受?”吴玉萍说:“不!我这近视眼不得劲儿,地下没看清绊了一下。”自己的失态是掩盖过去了,心里却难以平静。怎么就这么巧,偏偏轮到我清查这家夫妻右派?我在这里清查人家,谁又在那里清查自己的家?谁又在把尖攮子对准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她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翻腾,涌起一阵阵的焦虑和无奈。


    敲门以后,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件家织的灰白条土布裤子,上身披了一件黑土布棉袄,显然对这些不速之客深夜来临不知所措,瞠目结舌一脸惊呆地站在那里。男排长觉得五个人里面只有他们两个排长官最小,另一个人又是女的,自己义不容辞,便发布了第一道命令:“快!快!快!让家里娘儿们孩子快穿衣服都起来,听工作组训话。”


    听到了这紧急命令,李右派更慌神了,赶紧跑到里屋大声呼唤着:“快快!工作组来了,你们不快起来还等啥?快穿衣服。”可能是他老婆说深更半夜的他们来干啥?这话外边人没听见,只听李右派不耐烦地喊道:“我知道?你快起来吧!”这时工作组已进了正房,正房三间,堂屋做饭,东屋住人。男排长将匕首拿在手中,如临大敌似的护卫着吴玉萍。吴玉萍进到东屋以后,见妇女孩子都起来了,只是吓得嘟嘟直打战,娘儿俩偎在炕上一动也不敢动。


    吴玉萍看了以后,一阵心酸,想不到他们两家是这样的相似。也是两口子右派,一个男孩。白刚回家时她也想干脆回家算了,在外边这个运动那个运动的不是重点也让人心惊肉跳,回家喝稀粥吃咸菜也是一家团圆哪!白刚不同意,说我回家先探探路再说,咱这样的到哪儿也好受不了。后来一看队里干活一个壮劳力一天才两三毛钱,才打消了这念头。这要是回了家炕上这副依偎惊吓图不活脱脱的就是自己吗?想到这里几乎流下了眼泪。


    她强打着精神支撑着,表情严肃但又比较温和地让他们下来,等三个人站好了,便宣讲大清查是全省统一行动,是斗批改中的重大战略部署,任何人不得违抗,你们要老老实实,不得乱说乱动,然后问李右派有没有反动物品,李右派头也不敢抬,连忙说没有没有。


    他那妻子站在李右派身旁,披着件花格子袄,怀里搂着七八岁的男孩瑟瑟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看到这种情景吴玉萍的心都碎了,但还是硬撑着分配任务,让成强和治保主任搜查西屋和堂屋,她和女排长搜查东屋,男排长负责警卫和看管好三个人。


    她和女排长把炕上褥子被翻了以后,又搜查下边的箱子柜,这家看来很穷,只有一个五尺的卧柜,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家具。柜里破破烂烂的都算上,也没几件子衣服,更没有值钱的东西。他们几抓挠就翻到底了。


    她正检查着,忽听得堂屋里丁冬乱响,成强一不小心把锅台边上一个破木箱改成的碗架碰倒了。只听哗啦一声一摞碗全摔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女主人急得叫了起来:“你们小心点啊!把饭碗全砸了我们咋吃饭哪!”成强说:“没法吃把脖子扎上。你们这破碗架子像死人倒一样,稀里呼扇的刚一挨就倒了,怨谁?”“你咋能这么说话?怨我们碗架子不好,我们整年使怎么没摔过?”


    听见摔碗,吴玉萍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但觉得处于这样的环境,也不好马上批评成强,现在看到又吵这么凶,便赶紧出来制止说:“别吵了,你们赶紧检查西屋吧!咱还另有任务哪!”说完她又检查东屋去了。


    东屋最后需要搜查的就是幔子了。吴玉萍看了看这幔子和自己家的大同小异,也有半间屋那么大。只是自家的是白刚用木棍和秫秸扎成的,这家的幔子则是陈年老辈子留下来的,全部是木结构,十分结实,也有半间屋大,但这是正房,有一丈多深,要彻底检查人必须爬上去。吴玉萍问:“那里面都是什么?”李右派说:“都是些破烂和多年没动过的书。”女排长说:“我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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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7(3)

     吴玉萍心想如果是书还是自己检查为好,便说:“我去吧!”女排长使劲    着吴玉萍那笨重的身体,好容易她才爬上了那个幔子,一上去里边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打开手电一看上面的尘土足有半寸厚,她在里边爬行,一动就尘土飞扬,呛得她咳嗽不止,但就是这样她也得翻腾那一堆破烂啊!她看了看里边没有什么,所有书籍多是教学参考或是旧课本。她本不想多看了,但顺手一翻,可不得了啦!她自己倒吓了一跳,原来竟有这么严重的问题。


    破旧的课本里,有十分显眼的精美彩页——国.民党的国旗和党旗。这要一上纲,这一家人还受得了吗?可以说他是国.民党特务嫌疑,可以说他是国.民党来了以后准备邀功请赏,可以……不死也得脱层皮呀!这一家子可就完了。一想到这些吴玉萍自己就觉得头皮发麻,她觉得从这家人家看来,这纯粹是由于疏忽,早忘了这些陈年的课本里还有那些犯禁的东西。


    他们已经够不幸的了,不能再雪上加霜把他们推向更大的深渊。她不声不响,把那堆书弄得更乱,然后下来用手绢擦了擦脸和手,又在院里咳出了几口黑痰,使劲呼吸了一阵新鲜空气,回来严肃地对李右派说:“里边太脏太乱了,好好清理清理,把没用的东西烧掉!”她觉得对于这种暗示,李右派应该是清楚的。


    这时成强和治保主任对西屋的检查还没有结束。这屋的炕早已拆了,主要是一架织布机占了地方。还有就是农具、破麻袋和盛粮食的缸罐,他们把破破烂烂坛坛罐罐都翻了个遍,这时成强正集中精力翻一个二尺小柜。吴玉萍进屋时,成强回头对她高兴地说:“嘿!还真有好东西。”说着从柜的最底下抻出了几捆卷好的布来,三卷子白布,三卷子花格布,都是女主人自己织的。


    治保主任分明是看见那几卷子布眼馋了,布就是钱啊!可是布又和钱不一样。在那个年代五类分子和运动重点人的人和物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人家说什么时候要折腾一顿就折腾一顿,东西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拿走而且没有下文。只有钱好像还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能因为他成了重点人,他口袋的钱就可以随便装到你的口袋里。


    正因为布就是钱又和钱不一样,治保主任便要拿走,拿走以后又很可能过些日子便不知去向。吴玉萍迟疑了一下说:“布里会有什么?算了吧!”


    这时成强却不甘寂寞,用匕首把捆布的绳子一挑,顺手用力把布一抖,布刷的一声便展开了,抖了几抖,这布便像一条大白蛇似的逶迤翻转飞腾起来。一边抖着还一边笑着说:“看看这里边有什么私货没有?”他本来是恶作剧,闹着玩,却不想歪打正着,图穷而匕首现,抖到最后真出来了一卷东西。


    这一下人们却惊奇了,治保主任得了理:“看看!这里真藏着东西,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藏藏掖掖一定是心里有鬼,把这卷东西和这些布都拿到大队详细检查。”成强把那卷东西捡起来,交给了吴玉萍高兴地说:“这里边还真有私货,一定是反动东西,要不为啥这么秘密?”


    吴玉萍把那卷子材料翻了翻用眼一溜,不过是他们的处分决定和一次次的检查,这些都不是见不得人的材料,不愿让人知道的可能是那几份申诉材料,怕被人认作翻案罪证。实际上党章上就规定受处分可以向上级申诉,这算什么罪行呢?可是她也为难啊!治保主任已经态度咄咄逼人,成强也为这个发现兴高采烈,自己怎么能为这个清查重点人说话呢?


    为了避免别人的怀疑,他没有直接回答成强的问题,只是招呼他们说:“你们过来看看。”治保主任笑了笑:“我不认识字。别看瞪着俩眼睛其实是个瞎子。”吴玉萍说:“成强,你有文化,你看看!”她又指了指那个女排长,“你不是还上过初中嘛过来。”他俩过来以后,吴玉萍给他们简单看了些文件题目,然后说这些不是什么秘密,都是他们的处分决定检查材料,这些他们是得好好保管,他们还要不断地改造思想,时时对照检查。可以交还他们。然后对民兵女排长说:“给他们吧!”成强说:“把这些布带走,回去好好检查检查。”治保主任说:“对!把布带到大队。棉花是国家统购物资,不准上市,你们不卖给国家织了布私自出卖不行。”治保主任不仅要检查,而且提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没收。说着便去抢布。


    李右派和他的女人都为他们藏着的翻案材料被发现吓傻了,听吴组长一说,他们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一听见治保主任要把布抢走,又慌张起来,那女人扑通一下子给治保主任跪下了:“他三叔,谁不知道孩子他爹一天才挣七分工,年年吃粮要用钱买,全靠我这双手织啊纺啊,大人孩子才不饿肚子,这布是我家的半年粮啊!你就给我们留下吧!”


    “你看!你这是干啥哩!这是大清查,我也不能徇私情啊!起来!”那女人见治保主任不松口,便死死拉住治保主任的衣服哀求,就是跪着不起来。那布是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心血是她的命她的心啊!她一家人还赖以活命,她怎能轻易割舍呢!成强看一个阶级敌人死死拉着村干部这成什么样子?便使劲一抻把那个小女人拎了起来,重重地往地上一墩说:“拿回去检查检查不没收你的,你闹腾啥?”


    吴玉萍正在为难之时,听成强说不没收只是检查,便立即就着这个话茬说:“没人要你的布,你闹腾什么?”训斥了女人以后对成强说,“就在这儿检查吧!大队人多,发生个差错对谁都不好。”然后又对治保主任说,“棉花不卖给国家的问题是个普遍问题,也不是哪一家,就不在清查中处理了,留待斗批改中统一解决吧!”治保主任虽有不满,却也无话可说。他也知道多数人家都是如此,他媳妇织布还都是李右派的女人帮忙呢!成强得令就地检查,便十分得意地检查起来,把布抖了个满地。人们在上面踩来踩去,女主人看着心疼,可是再也没敢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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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7(4)

    经过半宿的折腾,终于结束了这一仗。后半夜又去了第二家,这户是个老地主,土改时扫地出门,两家合分了三间厢房,实际只有一间小屋,家徒四壁,除了炕就有一个小坐柜,几个人的手电都没有电了,便借着微弱的油灯,胡乱翻腾,不到半个小时便完了。


    整整折腾了一夜,天亮时互相观望,好像彼此都不认识了,个个面色灰黄,眼珠上布满血丝,只想回屋倒炕上就睡连饭也懒得吃了。那年头什么任务都是急茬的。全省统一部署的紧急政治任务,哪儿能查完以后就睡觉呢?所以一大早,郝组长就去公社汇报清查的情况。别人也不敢睡觉,在大队办公处等着。


    中午老郝从公社回来了,脸色阴沉精神疲惫。吴玉萍看他眼睁不开头也抬不起来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不舒服?”老郝摇摇头,没有说话。吴玉萍见他不想说话,便说:“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吧!我上地里看看去。”就下地干活去了。上级规定工作组进村后一般情况下要半天开会、学习,半天劳动。她还得坚持这个制度啊!


    吴玉萍一到地里,社员们正平整土地。她刚拿锹装土,村支书田玉生过来把她叫到一边说:“老郝呢?”吴玉萍说:“在屋呢!”田玉生说:“开会的情况他说了没?”吴玉萍说:“没有,回来好像不高兴,一言不发。”田玉生说:“在公社挨批了。”吴玉萍十分惊呀,忙说:“为什么?”田玉生说:“不少村都查出了问题,有查出变天账的,有查出袁大头(银元)的,有查出旧的反动唱本的,有污辱**像的,还有的揭发出骂**的,就咱们和另两个村是三类村,啥也没查出来。老郝挨了一顿批,一路上他就没说话,真倒霉。我在公社就觉得不对劲儿,想辩驳几句,老郝不让。我们村没查出问题,是因为过去管得严,教育得好!反动气焰早给打下去了,哪个五类分子敢捣乱?借给他一个胆也不敢。还有谁敢藏反动东西,谁敢污辱**?准得一搞啥就得有啥?是查出问题好还是没查出问题好?”他越说越生气,最后嗨的一声叹了一口长气,手一扬,“告诉郝组长!别生那个气!这没啥,小车不倒只管往前推。他们要是再这样不讲理,气急了我还是猪八戒摔耙子,给他来个不侍猴(候)。”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田玉生走了,吴玉萍望着这个一向说直理的倔老头子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他当了多年的支书,就因为对上级搞形式主义,布置任务不符合实际,逼着下边作假,才撂挑子不干了。这次工作组进村后,费了九牛二虎的劲花了几天工夫磨破了嘴皮子才把他动员出来,新班子刚组成,就又挫折了锐气,以后工作可能更难了。他们工作组虽一再积极工作,却屡次受挫,以后这工作还怎么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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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8(1)

    大清查受批评给老郝的打击太大了。以前工作组也几次受挫,他虽然不服气但积极性没受太大影响,抓工作也实实在在,千方百计整顿好这村的班子就是明证。


    他们刚来时那工作是真难啊!进村以后,找谁谁不理睬,没人接待。大队部门锁着,问老支书谁拿着钥匙,他说他早不干了,不知钥匙在谁手里。眼看天黑了,不仅后晌饭没处去吃,连睡觉也没个着落,行李就放在大队办公室的门口。老郝和成强去找人,吴玉萍黎娟在行李上呆坐着发愁。


    吴玉萍这几天心烦意乱,让马永昌闹得她头昏脑涨,对道庙一直没有多想。坐在这里她才慢慢想起来,啊!前几年来过这村。那时这一带刚试种水稻,农业局领导让她来传授技术,她来时正赶上插秧季节。人们陈年老辈子也没见过插秧啥样,正愁着不会插秧,教技术的就来了。


    吴玉萍在农场劳动改造时,她年年是插秧标兵。这几年不插秧了,不知为什么,她在梦里有时还看到那一片片绿油油的秧田。到了道庙,一见那松软的泥浆,不由得就脱了鞋,卷起了裤腿,一脚迈到了水里。按节令这时已是春末夏初了,可是这里沿海,仍然是北风飕飕,寒气袭人。许多人还穿着绒衣绒裤,有些人身上还披着棉袄。她挽起袖子光着大腿站在冰凉的水里,却神态自如,仅凭这一点许多妇女站在埂埝上已经是啧啧地咂嘴儿称赞了。


    只见她左手里握着一把葱绿的稻秧子,右手拇指一捻,食指一抿,一弯腰那绿秧就在水中亭亭玉立了。她一边插,一边讲,从怎样站脚,怎样直线后退,如何拿秧分秧插多深,什么叫甩什么叫退,甩几退几有几种模式,哪个环节该注意哪些问题都说得清清楚楚。


    她插完一长趟,然后转过身来从另一头开始叫了几个年轻姑娘跟她一起插,一边插一边教。她本打算在这村做一下示范,呆一天就到别的村去教,可是那个支书说什么也不让走,硬是让到各个生产队都去教一遍。看她是个行家,晚上还召集干部和青年让她给人们上课,从水稻的育苗、插秧、管理都有条有理地讲一遍。她讲得有理论有实践经验,可把人们乐坏了。一下在这个村住了好几天。那个支书叫什么?好像姓田吧?


    她想起来了,那个派饭的就在大队西邻,只隔一两家,她便让黎娟看着东西她去走走。她走到一家门口,看着像是那家便进去了。那家正吃晚饭,她一进屋男主人便认出她来了,忙从炕上光着脚跳到地下,笑着说:“可有几年没见了,这不是吴同志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真是你们家?我还以为走错门了呢!”吴玉萍仔细看了看男主人,高兴地说,“你们快上炕吃饭吧!我问你点事儿。”男主人说:“吃饭忙啥!你还没吃饭吧,快上炕一块吃点吧!”吴玉萍说:“不用了我们还有好几个人呢!我问你这几年派饭还是你吗?”


    “是我,这个苦差事没人抢。只是近几个月班子瘫痪了,我也就不管了。你来了还能让你们饿着?今天太晚了就在我家吃吧!他们在哪儿,我去叫他们!”吴玉萍说:“吃饭不忙。你知道大队钥匙在谁手吗?我们还没住下呢!”


    “你算找对了,钥匙在我手。”男主人笑笑,“大队没人管事了,就把钥匙交给了我。你们几个人?”吴玉萍说:“两个男同志俩女同志。”男主人说:“那好说,大姐你们俩住我家,男同志住大队,我去开门。”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都愁死人了,作了这么半天难,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她和男主人一起把老郝他们的东西放在了大队,把门锁了,门上留了个条。她和黎娟带上东西去了派饭的家。女主人已经开始烧火做饭。


    老郝他们来了,吴玉萍说:“没找着人吧!”老郝一脸沮丧的样子:“没有!”吴玉萍笑笑说:“先吃饭吧!吃住暂时都算解决了。”成强惊奇地说:“我们跑了一村子都没解决,你们怎么在街上坐着就解决了?”黎娟从屋里跑出来说:“我们会法术,你们服气不服气?”成强把嘴一撇:“就凭你?……”吴玉萍把话头接过去笑笑说:“别斗嘴了。人熟是一宝嘛!遇见熟人了。”


    从桥头营出来时,吴玉萍灰心丧气,觉得辛辛苦苦干工作,却落了这样一个结果。疑案、班子里的坏人基本弄清了,没整治了坏人,倒让坏人把工作组赶走了。现在又派到这样一个落后村,这不是成心整人吗?可是住了两天以后,她倒觉得这里可比桥头营强多了,出来倒好。这里起码不用整天担惊受怕,没人勾心斗角出难题了。工作虽然困难,慢慢做呗!以前来了工作组因为吃饭睡觉没人管,当天就回公社了。有的工作组在公社吃住,白天上村里转转,跑上两三天没人理也就放弃了。他们算是幸运,遇上一个能管事的熟人,总算在这村站住了脚。


    头一炮打响以后,全组人很高兴,积极性都很高。深入了解情况,耐心做几个干部的工作。为动员在村里有威望的老支书田玉生出山,老郝和吴玉萍整整用了三天工夫,坐在他家炕头上和他促膝谈心,终于解开了他的思想疙瘩,同意牵头组织新班子。


    来时公社领导说你们能在村里住下去就是胜利,能把班子建起来就是最大的成绩。他们来的日子并不多,不仅站住了脚而且把班子整顿好了,各项工作都纳入了正轨,有条不紊,这是多大的成绩?可是上级不看这些,早忘了刚来时他们说的话了,却是想要什么就得给什么,让你清查你就得找出有反.革命活动的阶级敌人来。找不出来就是阶级立场不稳,甚至归结到两条路线的斗争上去,这叫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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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8(2)

    大清查以后,吴玉萍提出是不是研究一下下一阶段的工作,看看斗批改怎么搞。老郝说:“研究啥?反正咱们干多少工作他们也不认账,怎么干也是没好。在长期瘫痪的村建起了班子,坚持正常工作,就算不错了。以后工作看他们怎么布置再说吧!斗批改不就是解决领导权问题,使班子掌握在自己人手里吗?这目的咱们已经达到了。”


    基本目的达到了,工作组还干什么呢?吴玉萍没有问,组长心中的痛苦她理解,组长心里的想法她也清楚,那就是不要再忙活,潇洒一点听喝算了。这次挨批对吴玉萍倒没有什么打击。因为她向来也不想在工作上争什么先进,而且她挨批挨斗经得多了,曾经沧海难为水,这种批评算什么?别说是背对背对全组进行批评,就是面对面指着她的鼻子说她包庇了阶级敌人,她也不会有多大痛苦的,顶多还是回干校劳动呗。


    经过和组长一番交谈,吴玉萍心里倒轻松了许多,以前觉得组长对自己不错,就应该事事想在前头为组长当好参谋,所以没人督促自己心里那根弦也总是崩得很紧,对组里工作总是尽心谋划。一个多年被人看不起备受欺凌的人,只要别人稍微对自己尊敬一些就心满意足了。既然组长是这个态度,自己就不必多操心了。


    思想一松下来,就又牵挂起白刚来。这次家里大清查肯定是重点了,到底怎么样?他那个犟脾气好凿死理这回会不会和人家争执起来?当年机关肃反时他成了重点,抄家大搜查并把他看管起来,在那种形势下他还和领导凿死理讲宪法,说人家违反宪法,侵犯了公民的人身权力和自由。当时没人理他,宣布他没有任何问题以后他又提出这一问题,领导解释的也妙:“一个党员把生命都交给了党,党对他有怀疑检查一下他的东西,让他在屋里好好反省问题这有什么?爹妈拍孩子两巴掌,对也好错也好,都是家里的事,这碍着宪法什么事了?”


    白刚知道这是强词夺理却也无话可说。是啊!你把生命都交给党了,关你几天你还较什么真?这次他已不是党员了,虽是摘帽右派,但是按法律来讲他还有公民权,他是不是又会和人家讲宪法认死理?越想越不放心,恨不得立即飞回家里看个究竟。可是又想现在离上次回家时间不长,再请假合适吗?所以几次想和组长请假,又几次不能开口,拖延了一些日子再也按耐不住了,决心去请假,老郝非常痛快地批准了。


    吴玉萍回家以后,看到白刚依然故我,孩子也没事,这才放心了。问起大清查,孩子吓得马上脸色灰白,她就知道有多么厉害了。白刚却像讲故事一样绘声绘色地介绍当时的情况,说到有趣处还哈哈大笑。吴玉萍说:“你还有心乐呢!都把我吓死了,多少日子我吃不好睡不好。我就担心你这个认死理凿死卯的毛病,又和人家讲宪法。”


    “哈哈!我再迂腐也不会迂腐到那程度,现在国家主席都被整得死去活来,还能讲宪法?”吴玉萍说:“你知道这个就好!我就怕你那个犟劲上来不管不顾。”


    “唉!劳改那十几年,把我的锐气消磨光了,我还真没那个胆。”白刚深深叹了一口气,“你看人家大哥那两口子,就是要争要抗要讲理要不管不顾,结果要斗他就是没斗成。”说到这里白刚又精神焕发起来,像讲故事似的介绍洪光两口子怎么据理力争,硬是把个斗争会给搅散了。吴玉萍说:“咱可不能跟人家比,咱没那条件。听见没?咱可不能不管不顾啊!”白刚像个听话的小孩子一样笑了笑然后说:“我知道!可是这年头也不能太老实实话实说呀!”接着他又兴高采烈地介绍起如何机智地保护他那部长篇小说稿子和另一部长篇小说十多万字的片断。


    他这一介绍坏事了,引起了吴玉萍的警惕:“这些稿子在哪儿?还有你那些日记、杂记本?”白刚感到奇怪,她吃惊地问这个干什么?他说都在皮箱底层里呀!吴玉萍说:“你还留着?赶紧烧掉!”白刚听见了,但是他不相信:“啥?你说啥?”吴玉萍说:“烧掉!”


    白刚听见妻子又一次说烧掉的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劈雷灌顶,立即成了一片空白。等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马上把头一摇:“不!留着。”他简直难以想像这些东西会自己亲手烧掉。为了写这两部长篇,在劳改队严密的看管下在那样的艰苦环境里,他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耗尽了心血才写成的啊!又是费了多少心机冒了多大的风险才混过了一次次的检查闯过了一次次的难关把它保存下来啊!现在好好地保存在自己家里,又要烧掉?这怎么可能?


    “留着那个干什么?你看这形势,咱还有出头之日吗?”白刚说:“我相信会有的。”吴玉萍说:“就是有,那得哪一年?我们还能等得上吗?”白刚说:“等不上就留给子孙后代。”吴玉萍说:“你还是想想现在吧!你不想想你写的是什么?一上纲你受得了吗?”白刚说:“我写的什么?我相信是有利于国家有利于人民,绝不是反动的。”吴玉萍说:“你老是一厢情愿。现在流行的是断章取义,无限上纲。反右前你写新入工厂的姑娘们在院里追着玩,‘像小野马似的撒欢儿’,不是就因为这一句毫无问题的话说,你是‘带着刻骨的阶级仇恨,恶毒地辱骂工人阶级’写进你的处分结论里吗?你的教训还少吗?你写的那些东西给你摘出几句就可以判你死刑啊!你知道不知道!”   

[发表时间:2017/7/14 14:4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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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刚不说话了。他心里非常明白,他那部长篇是写地下斗争的。从哪里断章取义、无限上纲都可以找出问题来。甚至说你是借国.民党特务的嘴骂**你也有口难言。可是他克服了多少困难经历了多少风险才保存到现在,怎舍得烧掉?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想说服妻子:“我知道这是冒着风险,可是主要的危险已经过去了。在劳改队一年搜查几次都没出事,在农村几年来都没搜查过,这次算倒霉赶上了,可是也过去了,还能老搜查吗?”


    吴玉萍知道那些东西是他的心肝,他总是抱着幻想,做着平反的迷梦。对这样的人有什么办法,也不能让他太为难太伤心,便只好退让了,无可奈何地说:“唉!真拿你没办法,总是跟着你担惊受怕。”


    第二天“二一歇”时夏雷队长便板着个脸说:“今黑夜开会,不管男女都得来,谁不来也不行。”话语不多,但人们从他那严肃的样子看出来这会必定很不平常。回家以后白刚和吴玉萍说队长今天通知开会,态度特别严厉,不知又有什么情况,两个人的心立即又悬了起来。


    会议在生产队的办公室召开,所谓办公室只是里外两间相通的小屋。里屋除了会计的桌子凳子小板柜(会计的文件柜兼保险箱)和饲养员的床铺以外,便没有多少地方了。外间屋本来就很小,还有一个给猪熬食的大锅台,几个角落里都堆满了牲口饲料和许多绳套。平时开会来二十几个人便里外屋都挤满了。里屋向来是队长、会计和有头有脸的年岁大的人们的席位。


    外屋则是妇女、小青年和在队里没什么地位的人,包括地富反坏右和他们的子子孙孙们的地盘。平时这里顶多只能坐个十来个人,今天一下来了二三十人,这间小屋就好像是个橡皮袋,它居然也都塞下了,已经挤得人摞人,人们也还能为自己找到地方。那一堆破绳套是妇女们的宝地,平时她们都是在这里半卧半躺。


    今天人太多了,后来的姑娘们一看哪里也没有了站脚之地,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自己同伴们身上一躺,底下的人就是喊着叫着往外推也没有用,最后她还是要挤个缝儿安排自己。有的干脆就坐在别人的怀里或是大腿上,这么挤着压着当然不好受,但你推我我挤你的也可以图个热闹,人多有人多的乐趣。


    今天这会队长特别认真,板着个脸始终没有一点笑容。平时开会前他还和人们咧咧几句闲话,高兴时还说几句有荤有素的笑话。今天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可能是正捉摸这会怎么个开法。不过捉摸了半天这开场白还是和往常一样:“外屋的看看,人到齐了没有?”这是每次开会前的例行程序。实际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外屋人来了在黑影里挤个地方一扎,怎么知道有谁没谁,让看看人齐不齐谁又能说得清?


    不过不用担心,既然队长发话了总会有热心的人代为统计。这统计既不用点名,也不用报数,只凭感觉就可以做出恰如其分的回答。所以队长一问外屋好几个人同时喊道:“齐了,早齐了。”队长说:“齐了好!恩重,把炮子灯点上!”


    恩重是会计,别看人不大,却是老会计了。初中毕业便当上了会计。队长换了一茬又一茬,他这个小会计却稳坐钓鱼台。所以也就成了队里的老干部,很有点权威。


    夏雷队长脾气不好,脾气上来不管你是谁,都会勒你一顿。但他一个大字不识,工分、账目、往来书信文件全靠会计,所以他脾气再坏遇事也得让会计三分,全队也只有会计敢顶撞他几句。今天让点炮子灯会计又有点不高兴:“有电灯,点炮子灯干啥?”炮子灯是防备停电时记账用的,成了小会计的专用品。队长坚持说:“点上,放外屋去!”


    “外屋都是听会的,有个耳朵就行了,要灯干啥?再说也没地方搁,放哪儿?”队长说:“放锅台上。”会计说:“锅台上都是人了。”队长不高兴了:“人让让,让你点就点上得了。”平时很少这种情况,队长今天连会计也勒上了。


    本来屋里乱嘈嘈的,两人一争执,便安静了下来,人们都觉得今天这会是不一样。恩重也看清了这形势不敢再坚持,无可奈何但又有点不服气地说:“队长大人有令点上就点上。”队长又发布命令说:“外屋的听着!今天谁也不许溜号,谁溜了扣你半天工。扣工分还是小事,这是政治问题,是对**忠与不忠的问题。出身不好的还是一个改造态度问题。”平时开会都是为队里的事,这次显然不同。


    队长这几句政治起了作用,屋里顿时鸦雀无声,都聚精会神地听队长讲话了。队长又接着说:“我们不能只拉车不看路,现在阶级斗争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激烈。咱县最近就发生了十几起阶级报复杀人案,有十几个支书、队长、斗争积极分子被杀了。埝上村两家就有五口人被杀。菜刀、大镐、铡刀都成了杀人武器。最近几个月许多村都挖出了反.革命,县里已经公开宣判了二十几起反.革命集团案件。人家那里的‘一打三反’运动早就开展得轰轰烈烈。咱大队是个啥?冷冷清清,无声无息,听不见一点动静。你们还都没事没事的。……”恩重半截上打断了队长的话:“那怨社员?你们干部连个会也没开过,老百姓是知道个啥?”


    队长刚才那一套话都是公社批评大小队干部时说的。恩重抢白了队长以后,他也知道这样说社员是没用对地方,所以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还嘴,只是接着恩重的话茬说:“这不是今天开会动员嘛!从今天起咱村的‘一打三反’运动也得开展起来,再不能没事没事的了。”白敬威说:“咱村也不能说没事吧!白刚抓走关了好些日子,老饲养员抓走还判了重刑,这不都是事儿?这算不算那个啥打反哪?”他为他老哥判重刑一直不满,今天听说还要大整更有些抵触。

[发表时间:2017/7/14 14: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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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8(4)   

    队长把嘴一撇说:“抓走一两个人那算个啥?村里一点动静没有,冷冷清清的,哪像个运动。上级说咧,这‘一打三反’运动必须轰轰烈烈有声有势大张旗鼓地进行。”白敬威坐在小板柜上慢声慢语地说:“这‘一打三反’是打啥?反啥?也得说说呀!人们都不清楚还怨冷冷清清?”他在村里辈分大,说话占地方也没啥顾忌。


    要是没人质问,队长那一套政治术语还能交待过去,因为许多运动都是轰轰烈烈、大张旗鼓这一套。这次公社开会这些套话他记住了,至于这“一打三反”是打啥反啥,他也是头一回听说根本没记住,有人一问傻眼了。灵机一动便找了个替身:“恩重,你有文化,给大伙儿解释解释。”恩重满脸的不服气:“我不知道那玩意儿。问个工分啥的找我,这是大事得队长说话。”


    “我一个字不识,报上咋说的文件咋说的,咱咋知道?你这识文断字的还能不知道?”


    “你不识字还没耳朵?你们开会公社是咋布置的?咱又没当官没开会咋知道,报上没这个,文件咱这平头百姓上哪看去?”恩重早就对这些运动不实事求是有反感。其实许多人也有反感只是不敢说罢了。恩重觉得自己是贫农,在队里又是个人物,所以啥话也敢说。


    队长看恩重那个不凉不酸的样子早就不高兴了,只是一再忍让,这次看他当众揭短,对自己冷嘲热讽便有些火了:“我可告诉你这是政治任务,别当儿戏。拿政治任务当儿戏可小心着点儿!”恩重寸步不让:“谁当儿戏了?正因为是政治任务咱才不敢瞎讲。你还别扣帽子,别说‘一打三反’就是十打十反我怕啥?还能把我打成反.革命?”


    “算,算,你不说算了。”队长生气了,“咱大老粗说不过你。反正这‘一打三反’就是抓反.革命抓坏人呗!你们没看见别的村抓了那么多反.革命?光枪毙的有多少?咱村也不是没有,是我们的眼睛不亮嗅觉不灵。从历史上看,咱白一村也不是平静的。日本人那会儿有没有跑据点的?国.民党来了村干部、党员有没有自首的?各次运动被批斗‘四清’下台的,有没有心里不服翻案的?尤其是现在,阶级斗争就更激烈更尖锐了……”


    恩重自言自语地嘀咕说:“这么整不尖锐也得尖锐了啊!”队长生气地质问说:“这叫啥话?”恩重不服气地说:“啥话?实话。你刚才说的埝上村,就是我姥姥家那个村,是杀了两家五口。杀人的还是多年的党支书。‘四清’运动他被斗一直不服气,他越不服气越挨整、挨打,有一天他就拿铡刀把支书和治保委员家杀了五口。最后把自己的脖子也抹了。本来他下台了就完了,还老整他干啥?不叫老整他他肯杀人,他自己肯死?”


    刚才恩重在社员面前几次顶撞他,队长早就憋着火呢,一忍再忍,这回一块儿发作了出来:“你这话啥意思?是说阶级斗争尖锐是**逼出来的?”恩重反驳说:“我可没那么说。我是说党的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务必十分注意,万万不可大意。不注意政策和策略就会出问题。这是**的教导,还有错?”


    “你不用拿**的话压我。”队长说,“运动刚动员,你是说这个干啥?我看你是故意给运动泼冷水!”恩重反驳说:“我无意中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不接茬就完了,你问我我才不得不说,这能说我故意泼冷水?”


    队长觉得抓住了对方的把柄,便紧追不舍:“啥是无意?你心里没这想法就会说这话?你就是有意。”


    “你说有意就有意,我觉得你把陈年老辈子的事都扯起来这不是‘一打三反’的目的。过去在敌人据点上干过的,党员干部自首的,都折腾多少遍弄清了,历次运动中批斗过的也处理了,该戴帽的戴帽该处分的处分,是不是还都折腾一遍?这符合党的政策吗?我说党的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用的正是地方,这是故意压你?”一看队长是一个劲地往墙角逼他,已没有退路便不得不起来应战了。


    “我说都折腾了?”队长一看恩重说的肯定会得到许多人的同情,急了,便直着脖子喊了起来。恩重也毫不示弱,把眼皮一抹搭,脖子一扭嘴一撇,提出了质问:“你不想折腾提那个干啥?”对队长不敢承认翻旧账摆出了一副轻蔑的样子。


    人们看他们俩真正动了气,一对一的争吵起来,谁也不说话。因为正在搞运动涉及政治问题的争论,容易招惹是非;两个人又都是队里的权威人士,哪个也得罪不得,不好发言。同时不少人也正愿意他们争吵,乐得有一个坐山观虎斗的机会。这两个人一个霸道、蛮横,动不动训人;一个高傲、酸气,动不动噎人。平时都是谁也不敢惹,这时见他们互相训斥,看到他们也有被人顶撞的时候,倒产生了一种快感,甚至幸灾乐祸。不管谁胜谁负,都乐观其成。


    白敬威见两人斗的时间长了,自己不出来说话不合适:“我看你们别争执了,都是庄稼人,谁也不是整运动的把式,你没看见连上头大干部也是今天你左咧明天他右咧地直折腾,咱一个老百姓哪能一下子就弄明白?弄不清楚的大伙讨论讨论参谋参谋,何必伤了感情呢!”两人也都觉得让众人看了笑话,只是欲罢不能,有人出来劝解,便都就坡下驴了。队长说:“好!大家讨论讨论,看到底是啥精神?”

[发表时间:2017/7/14 14:5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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